“记录一万种人生

探寻成长规律”

大学毕业一年多，小车就遭遇了职场性骚扰。

那是一位比她大30多岁、看起来稳重体面的业内翘楚。他以公事为借口将小车约到了自己下榻的酒店，趁其不备开始动手动脚。面对手握威权的男性，小车只能谎称“我男朋友马上来接我”。

但职场上的糟心事远不止这些。从小都是优等生的小车不明白，自己一个一本学生，为什么比不过那些高中、大专毕业的同事？为什么明明那么努力却在职场上拿不了第一名？29岁，没车没房，是不是不如回老家找个人嫁了？自己还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？

从人生低谷，到重新接纳自己、认识职场，小车经历了一个死去活来的过程。

以下是她的讲述。

讲述者｜小车

编辑｜ 长安 糖果

“晚上和客户单独见面，就是不自爱吗”

被五十多岁的客户压在酒店大床上的时候，我整个人都懵了。我从没想过，职场性骚扰这件事，竟然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。

我当时刚毕业一年多，在上海做销售，他是我的客户，看起来儒雅专业，事业也很成功，在我们行业里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，网上能看到他的好多事迹。几次交流下来，我发现我们竟然还是老乡，信任感就又多了一点。

那天是一场业内的培训会，晚上9点多课程结束后，他发来自己的酒店地址和房间号，说辛苦我跑一趟给他送一下我们老师的书。我心里当然会打鼓，可是我不想驳了客户的面子，想到他平时稳重体面的样子，再看看酒店地址，是上海一个非常豪华的酒店，心里默默告诉自己，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事情。

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，他礼貌邀请我进入房间，聊的都是一些行业现状、合作事宜。可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，事情就变了样子。

就像是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，但事后回想时，前因后果都在，最关键的那几秒像被删除了一样。我至今都想不起来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，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，就已经被他压在了床上。

谢天谢地，我过往的生活经历培养了我理性的性格，所以在那样荒诞的时刻，我很快冷静了下来。别的不说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，他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大人物，肯定害怕自己身败名裂，所以只要我不愿意，我料定他不敢强来，否则就等于给他自己埋下一个定时炸弹。

他的呼吸越来越重，双手开始不安分。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激怒他，要给他一个台阶下，一直强装镇定保持微笑，一边挣扎着起身，一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，“您别这样，我男朋友马上就来接我了。”

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男朋友，但我必须找到一个强有力的拒绝但又不惹怒他的借口。我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他，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口走，他也跟着起身，挡在我和房门的中间，似乎还不想就这么放弃，拽着我的胳膊说：“没关系的，不让他知道。”

我紧张得全身都在微微抖动，但心里又拼命让自己淡定下来，不断推着他抓着我的那只手，一直在说，“不行，不行，我不是这样的人”。僵持了好一会儿，见我态度坚决，他才把门口给我让了出来，自己走到了桌子旁坐下。

我害怕他还不死心，拿出手机随意拨通了一个男同事的电话，接通了就说“你到这儿了吗，快到了是吧，行，我马上下去。”对方一头雾水，但我一股脑把戏演完根本没给他提问的机会。

在走出房门前，我还佯装镇定地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书递给了他，然后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淡定地走出了房门。在等电梯上来的那一分钟里，我依然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，直到电梯门合上，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，腿一下子就软了，要紧紧靠着电梯壁才能站稳。一摸后颈，全都是冷汗。

坐在回家的车上，我看着道路两旁闪退的路灯，心里五味杂陈，又愤怒，又害怕，又委屈，又孤独。我反复问自己，是我做错了吗。晚上9点进入一个客户的房间，就是在向他暗示吗？是我不自爱吗？

我甚至想到了之前遭遇到的性骚扰——和我妈一起出门时，一个矮个子男人偷偷在身后摸我屁股；在上海地铁上，也有猥琐男悄悄摸我，还有人一直在拍我。我是属于比较凶的那种女生，遇到这些事的时候，在现场就会大声斥责：“你拍什么呢，拿出来我看看？！”“你摸什么呢，有什么好摸的？！”在那些时刻，我真的觉得，假如手边有一把刀，我会直接把他们的手剁下来。

但是，被那个客户压在床上之后，我感到巨大的无力感。职场性骚扰如此残酷，那些男人手握威权，轻而易举就可以让我失去工作，让我遭受道德和贞洁的审判，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将我碾碎。

吴亦凡的事情后，我第一次将这段经历完完整整写成了文章。发布前，我的一位学法律的朋友建议我，还是把他的名字模糊掉吧。我没有证据，他完全可以告我诽谤。

多么讽刺。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，干了什么样的事，可我甚至不能曝光他。原来这就是职场女性的处境，打掉牙齿和血吞。

当优等生不再是职场第一名

但是，职场上的困难远远不止性骚扰。它有时候就像钝刀子磨心头肉，把你在学生时代积累起来的所有尊严和傲气，一点一点铲除干净。

我从就是第一名，小学三年级之前我没有考过100分以内的分数。我们的文化环境就是这样的，只要拿了第一，别人就觉得你很棒，那种被肯定的感觉让我对第一名向往至极。

我记得初中的时候，有一次考试我考了第二名，当时真的觉得是灭顶打击。我们班在三楼，我坐在窗台擦窗户，人生第一次有了想自杀的念头。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差劲的自己。

我擅长文科，语文和英语也是强项，高考的时候英语139，语文124，在我们当地都是很好的分数。但是我爸妈总觉得考理科以后好就业，所以高中三年我在成绩上是有一定挫败感对。

但进入大学，学了新闻传播，我一下子觉得重新如鱼得水了。什么广告史，什么新闻学概论，这些东西都好简单。我修了双学位，跟大三的人一块上课。参加了出国考试，去台湾做了交换生，每年都拿国奖，一直是第一名。

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，以为只要我努力，我就会有回报，就可以一直拿第一，直到在职场受到毒打。

学生时代，第一的标准是统一的，大家每天在一个教室学习，用的是同一套试卷，追求的是同一个标准，努力就是最好的通行证。但职场不是这样，职场上的成功，背后的原因各有不同。

我的一个同事，他爸爸是老板，给他介绍一堆客户，他就业绩第一。有新同事进来刚好碰到前一个销售离职，给了他一座“金山”，靠着前人的客户资源，他也能成为第一。我当时工作的那家公司，一共有800多个销售。在大群里，销售们每天都在那里刷“战绩”，今天拿下多少单，销售额上涨多少，每天刷屏刷得我心慌。

我就觉得，天啊，我要怎么在这样的环境里，再去得第一。

我觉得，自己此前20多年建立的价值观一下子全被打碎了。你学习好算个什么呀，你考上一本又怎么了？那些高中、大专毕业的同事，照样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，发挥自己的所长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，然后拿业绩第一。

一开始，我觉得愤恨，觉得不公，总怀疑他们不单单是靠自己的努力，不明白资源其实也是努力的一部分。但到后来我发现，我恨不过那么多人了，于是陷入对自己的无限谴责中。

我觉得自己太差劲了，每天都在“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好”的自我质疑中。这种状态持续了大概半年多以后，我就开始腿麻。但是检查后医生告诉我，我的腿没事，我的腰也没事，然后把我介绍到了心声科，也就是精神病科。

接诊的医生其实有点冷漠，问了我一堆问题，“你最近心情好吗，你最近什么状态，你有男朋友吗”，把我问得痛哭流涕，在诊断书上写了结果：抑郁症。

治疗抑郁症的药是一种很小的药片，一片8块钱，吃下去之后特别平静。我以前是一个觉很少的人，吃了那个药以后早上睡一觉，中午睡一觉，晚上睡一觉，天天睡觉。

那个阶段，是我人生第二次再度想到死亡。和初中一样，绝望的原因依然是，我痛恨自己考不了第一名。

看到圣诞耳环，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活一活

抑郁症好像是一种“冬季疾病”，越是接近冬天，万物萧瑟、处处凋敝的时候，就越容易让人丧失希望。2017年9月，我自己的状态越来越不好，每天都觉得喘不上来气，也没有办法去上班。我每天都躺在床上面，不上厕所，也不吃饭不喝水，不看手机，什么都不做，从早躺到晚上。

但是我性格里理性的那一部分告诉我，我得自救，我不能这样任由自己沉下去。我给自己报了一个演讲课外班，每周三去人民广场附近上课。我不抱期望能学到什么，只是想着，最起码能逼着自己走出家门，换个环境，重整心情。

最后一天上课前，我从睡醒的那一刻就觉得很不好，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太阳慢慢落下，对生活提不起任何兴致。我告诉自己，现在我有两个选择：要么刷牙洗脸去上课，要么就从10楼跳下去结束这一切。

内心晦暗不明时，我无意间瞥到墙上的一个小玻璃柜，里面挂着很多我的小饰品。最显眼的是一对耳环，很便宜，十几块钱的小玩意，上面是红的，下面是绿的。我记起自己当初在网上看到时，是想着圣诞节快到了，我可以穿上绿毛衣红裙子，戴上这对同色系耳环。如果当天上海能下一场雪就更好了，那一定是个完美的节日。

我盯着那对耳环，脑袋里面响起来一个声音：我还来得及戴过这个耳环。

有点荒诞，也很不可思议。但就像太宰治的那句话一样，“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，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，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，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。”我因为那对红绿相间耳环，真的有了很强烈的，想要活下去的打算。

我很快起身，刷牙洗脸，选了白色毛衣、红格子裙搭配那对耳环，去完成我的最后一节课。站在台上，还没开口说话我就掉眼泪了，我说：“我今天能来这里，是因为我没死。”

其实我知道，台下的人可能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，但对于我自己来说，这一天是我命运的分水岭。我忽然觉得自己赢了，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，觉得我连死都不怕，还有什么不能克服。

从那天以后，我开始慢慢地重建自己已经分崩离析的生活，并且开始反思自己迷茫的原因。

我觉得我的痛苦首先在于，一直活在别人的评价体系里。我先是第一，然后成为倒数第一，又成为第一，以为重获自信时，又成为了倒数第一。当我在职场上业绩不如同事时，当我得不到领导的表扬时，我就崩溃了，我没有办法控制对同事的嫉妒，没有办法接受客户的拒绝和领导的否定，当一次又一次付出没有收获，一次又一次被其他人碾压时，我觉得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扔在地上。

但是，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是第一？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短板和别人的长板比？即使不是第一又如何？

我的第二层迷茫在于，女性在职场中被拉扯的处境。20多年来，我读了600多本书，身边有各种各样优秀的成功的人士，但在这样的环境下，还是不停有人在说，赶快找对象，赶快结婚，赶快生小孩。

更糟糕的是，我们自己也会陷入到精神拉扯中。我29岁，在上海没车，没房，没有男朋友。当我看到在老家的同学，有车有房一家人其乐融融，心里不可能没有波澜。回老家找个人嫁了？我做不到。继续在大城市漂着，又有多少意义呢？

当一个女性没有一个强大的自我铆定在这里，就会很容易就动摇，往后拉的力比你想前进的力还要大。你的精力无法集中在“我要如何把这个事情做好”，而是要用尽心力抵御那种，将你拉回常规路径的力，

直到现在，我也不敢说，我已经完全走出了社会给女性规划的既定路线，能心无旁骛地往前走。但是，我在努力地转变学生思维，最起码先成为一个职业的社会人。

我慢慢发现，在职场上，学生时代那种当学霸单打独斗的模式根本行不通，你在社会中很脆弱、很渺小，你必须要有一个大的组织托住你，平台也好，团队也好，领导也好，同事也好，你要接受他们的帮助，同时你还要帮助他们，大家保持一种良性的竞争。

世界上职业千百种，但大多数的核心都是人际关系。你能多大程度上能满足别人，别人就能多大程度反过来成就你。

当然，情绪会反复，我也还在成长中。有时候白天觉得一个点子真妙，我真棒，我是全世界最好的人，晚上躺在床上，又觉得我是垃圾，自己怎么能这么差。每天的情绪就在高潮、低谷之中反复来回，稍有不慎，可能就会重新滑至情绪崩溃的边缘。

但是，我不会再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了。我不是世界第一，但我也不算差；我很想赢，但也不再怕输。

本文为真实故事，为保护受访者隐私，小车为化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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