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陈龙

编辑/雪梨王

因为不满官僚主义作风，山东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会长、网络文学作家曹毅（笔名“高楼大厦”）提出辞职，并退出协会。在他看来，这一刚刚成立的协会“不去讨论如何帮助收入相对较低且爱好写作网络文学的作者，而是在讨论副会长的排名”。

网络文学作家高楼大厦，本名曹毅。网络图片。

6月30日，是山东省网络作家协会成立的日子。根据官方通稿，成立大会审议并通过了《山东省网络作家协会章程》，选举产生了山东省网络作协第一届理事会、常务理事会、会长、副会长。其中，会长1名，副会长8名。

6月30日，山东省网络作家协会成立大会暨第一次会员代表大会召开。

曹毅向《凤凰周刊》透露，主席团会议当天就“斤斤计较”于副会长的排名问题，最后决定“用年纪来排名”，并对全体会员收取每人900元的会员费，有几名重量级作家甚至立即开始研究“卖课挣钱”。此举遭到多名网文作家反对，曹毅（高楼大厦）、孟醒（言归正传）两位副会长作家更是愤而退会。

“讨论副会长排名，很有鲁味。”一位山东作家评论道，“有位朋友说，鲁人排座位的悠久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水浒时代，108人排座次占了一整章。”

7月4日，曹毅表达了对山东省网络作协“官僚主义”作风的不满，并接受了记者采访。

用半天时间“讨论副会长排名”

据山东省作家协会官网，成立大会选举产生了山东省网络作协第一届理事会、常务理事会、会长、副会长。

但曹毅直言，并没有什么“选举”程序。6月30日上午的第一次会议上，大家收到一份“会长、副会长、常务理事名单”。所谓投票，即会员可以写“同意”或“反对”，然后交上去。而实际上，这种“等额选举”，候选人与应选人都是提前固定的，最终结果还是原来的名单。

最终，于鹏程（风御九秋）当选为会长，张荣会（风凌天下）、曹毅（高楼大厦）、高岩（最后的卫道者）、张堑（青狐妖）、徐清源（飞天）、郑强（傲天无痕）、石瑞雷（黑山老鬼）、孟醒（言归正传）8人当选副会长，尚启元被任命为秘书长。

曹毅生于1980年，2004年开始专职在家写作网络小说；2009年，他的年收益就达百万。2012年第一次发布的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中，曹毅以400多万元版税收入位列第14名；而到了2016年的榜单中，曹毅以2100万元版税位列第10名。至今，他已经完成了十几部字数上千万的网络小说，成为起点中文网白金签约作者，被誉为“幻武小说第一人”。多年来，他一直居住在老家淄博，过着每天码字、为读者日更的“普通市民生活”。

高楼大厦在起点中文网的个人主页。

6月30日召开省网络作协成立大会，曹毅从淄博市前往济南参会。他回忆，当天上午的“主席团会议”，就提到了副会长排名、收会员费两项事宜。曹毅起初并没有特别认真听。其间，他听到作家“云天空”（本名李星）当场举手说“我反对”。但没人理会他的异议，会议照常进行。曹毅这才开始仔细看会议材料，继而发现“问题很大”。

首先，在副会长、常任理事名单中，没有山东历史类网络作家“三戒大师”（原名杨浩）。杨浩也是起点中文网白金签约作家。在曹毅看来，“他是山东历史类作家的旗手，最能代表青岛市网络作家的人，在整个山东都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家”，“许多省的网络作协都曾邀请其入会”。然而这次，杨浩只被列为理事。曹毅认为，这体现了对作家的“不尊重”。

到了下午的会议中，主席团更是花了大量时间热烈讨论副会长的“排名问题”。

曹毅说，大会起初的“选举名单”中，是按照姓氏笔画排序的。但下午的会议中，有人不满，“按拼音排序”的提议也遭到异议，最后的讨论结果，是“用年纪来做排名”。

“既然本就有（名单顺序），为什么要重新排？可不可以做一点有意义、有用的事情？”曹毅觉得不可思议，“你们排好了是按照顺序去堵枪眼还是炸碉堡？真是要为老百姓献身的时候，你们是不是还在讨论排序！”

因为不满这种“官僚作风”，曹毅当天发朋友圈，称自己不是山东网络作家协会成员，“已经辞掉山东网络作家协会副会长”，并跟省作协沟通过，对方回复“已经在走流程了”。

6月30日山东省网络作协会成立当日，副会长“高楼大厦”宣布退会。

收会员费、卖课，是“割韭菜”？

但促使曹毅退会的最主要原因，是山东省网络作协“收900元入会费”的问题——曹毅将其直斥为“割韭菜”。

他当场提出质疑。他记得，当时相关领导的回答是，“别的省都收钱”。

下午，他找出一些其他省网络作协收费的佐证材料，发给省作协有关领导，“有的网络作家协会五年300元，浙江的入会费200元，江苏干脆免费，四川、河南也是免费的。当然还有更给力的，甘肃省是几个主席、副主席发扬风格，自己掏钱，不让其他人掏钱。”

身为“副会长”，曹毅表示自己“愿意掏钱”，以便免收其他人的会员费。但领导说“不行”，并解释，“这是终身会员，不贵”。最终，领导表示，“会费的事情再商量。”

曹毅以为会有转机。但7月1日，他在新建的“主席团成员”微信群中看到，几位副会长在热烈讨论收会费、卖课的话题。

会员费讨论的最终结果是，“终身900元或五年200元，根据个人情况任选其一”。领导还让步说，“如果是特别穷、实在交不起钱的，那可以免掉会员费”。曹毅说，领导的回复中，透露着“不屑”，“不像文人，完全一副商人的样子”。

随后，有两位作家提议，可以借助招牌平台“多做几个课程直播，经费问题完全能解决，盈利点很多”；还有人建议“卖课”，策划“微信超级会员”，“搞个矩阵，凭大家的金字招牌”，“其实光做课程就大有潜力”，“真搞好了，不收会费，给会员发钱都可行”。

根据网络作家孟醒（网名“言归正传”）发布的聊天截图，这些提议得到了其他作家的赞同。但孟醒本人表示反对，说完“祝发财”，便退群了。

山东省网络作协成立次日，几位主要作家讨论“卖课”。

他之后在朋友圈解释，（网络作协）组建过程、名单均与他没有关系，“我是被拉去站台的”。但收会费、卖课的事引起了他的反感，“我哪怕有天饿死，也不去卖课圈钱。”在孟醒的朋友圈下面，有人留言，“我们可以免费讲课，卷死吸小作者血的人”。

言归正传发朋友圈批评一些作家“卖课圈钱”。

7月4日，曹毅对孟醒的立场表示了支持。他说，不是每一个网络作家都有很多钱，“别打着开课的名义，骗底层作者的钱。”

曹毅初步算了一笔账。山东省网络文学作者在一万人以上，按每人900元算，这笔会员费收益将达到900万，“满眼都是如何圈钱，我不知道这个协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。”

记者联系了一位支持“收会员费”“卖课”的副会长，截至发稿前，并未收到回复。

“以前只听说过股市里有割韭菜的。我第一次见到，网络作协也可以割韭菜。”曹毅说。虽然在网络报道中，他多年来凭借网络写作年入千万，有些年份的版税收入还突破2000万，但他坦言，自己的真实生活“并没有宣传的那么光鲜”。

“我也是从穷作家一点点熬过来的，所以我知道900块对于普通作家代表着什么——几个月的口粮甚至是房租，底层的困厄永远都不会被坐在云端的人看到。”曹毅说，自己是从“扑街作者”一步步走过来的，“中下层作者赚点儿吃饭钱真的很艰难。因为自己淋过雨，所以我想要给更多的人撑伞，但是你们不撑伞也请不要再给他们泼盆水了好吗？”

曹毅回忆当初“扑街”的日子——曾经一个月写30万字，才能赚2000块钱。而在年入上千万、行业规模数百亿的光鲜数据之下，大部分网络文学作者都处在金字塔底部。

“这是用颈椎、肩椎、腰椎、腱鞘炎等疾病换来的钱。为什么还要从他们身上拿钱？”曹毅不理解，“900块钱用来孝敬父母不好吗？我们不是来帮助会员的吗，怎么变成刮地皮的了？”

“无视女作家”

除了排名、会员费、卖课等问题，曹毅还在7月4日的网络发言中指出，山东省网络作协的另一个问题在于，数十位会长、副会长、常务理事名单中，没有一个女性作家。

“难道网络文学只有男人在写？”曹毅说，6月30日开会当天，领导还提到“要讲政治，讲大局”。但涉及女性作家的问题上，曹毅认为，“官方自己就不讲政治，怎么还有资格教育我们讲政治？”

他透露，网络文学分为男频、女频，女性作家的作品占了一半，女频读者也是一个很大的群体。“这么明显的事实，除非是别有用心的人，只要长着眼睛、有脑子，都该知道。”因此，目前的主席团名单是显然“无视女作家”。

举例来说，青岛作协的女性作家八月长安，是著名的“状元才女”。“这样的没有资格入选吗？是山东没有优秀的女网络作家吗？不只八月长安一个。”

不只女性作家，曹毅说，这一次的山东省网络作协主席团名单中，也没有评论家。

虽然中国网络文学已经号称有了与美国好莱坞影视、日本漫画、韩剧同等影响力的世界性文化输出品，但仍然局限于圈子内。“网络文学需要发展、需要破圈，需要被更多人认识、理解，这绝对离不开评论家。”曹毅说，尤其在今天这个更为复杂的网络环境中，更需要评论家的鉴证、参与、研究，许多省网协都正视这个问题，重用评论家。

网络文学是文学互联网化的一种产品，兴起于2000年之后。据2022年7月出版、由欧阳友权主编的《中国网络文学年鉴（2021）》，从1991年全球第一家中文电子期刊《华夏文摘》创刊算起，2021年的中国网络文学正好走过30年。“截至2021年6月，我国网民规模达10.11亿，其中文学网民4.61亿。”

而在近15年的网络文学IP化、资本化、游戏化、影视化产业链中，头部作品动辄可以带动上百亿的市场份额。因此，网络文学的地位越来越受到作协体制的认可。

山东省网络作协并不是第一家省级网络作协。此前，浙江省于2014年成立了全国第一家省级网络作协，随后四川、江苏、广东、湖南、湖北、甘肃等省纷纷成立了网络作协，一些“大神级”网络作家甚至入选了中国作协主席团，参加作代会。曹毅认为，网络作协成立和存在的意义，“应该是帮助新晋的、还没有崛起的那些年轻网络作家，在写作上有提升，眼界上更开阔。”

某省网络作协会员证。网络图片。

他把新成立的网络作协视为一个需要呵护的“孩子”。“咱得比好，不能比烂啊！”曹毅认为，山东省网络作协作为晚来的成员，应当更加优秀，而不是相反。

根子上是“农民作家”和“网络作家”的差异

“把省作协整蒙了。”山东省作家肖遥（化名）如此描述两位网文作家“退会事件”在山东的影响。

在他看来，此次网络作家“退会事件”，鲜明地显现出“网络作家和很多农民作家的区别”。肖遥所称的“农民作家”，是指“那些传统作家——混期刊、混作协体制、跑奖的作家”，而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，“网络作家说辞职就辞职了”。

依附于体制的传统作家圈子化、拉帮结派、腐败和“跑奖”，是多年以来文学界的积习和普遍现象，也长期饱受社会舆论诟病。有些“跑奖”事件甚至渗入了茅盾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等国家级文学奖项，并频频引发官司和省市级作协官员辞职事件。

但肖遥透露，这些现象在山东省内十分突出，“那些人为了混个头衔，又跑又送。”他以自己的经历为例，几年前，山东省作协设立了泰山文艺奖，他的作品也被报送，然而，“初评就刷下去了，选上了一些又跑又送的人”。

因此，肖遥的作品在省外比较吃香，却几乎从没在山东省内出版过。“为什么呢？因为没有版税。”肖遥说，“他们觉得给你出就不错了，要啥钱啊。大多数作者在省内出版社出书是请客送礼，还得买书号。到了我这儿，居然还伸手跟出版社还要钱，太不懂事儿了。”

一次，一个“90后”作家教肖遥“要会来事儿”，“像你这样不行”。肖遥发现一个规律，“一个青年作家的混法一般是这样：先跟单位请个假，说周五有事；到了周五，早上五点扛来一堆土特产，坐长途汽车，从所在市到济南；九点多到，去省作协领导办公室坐坐，中午请喝酒，晚上接着喝……每个月来这么一次，领导心里有个好印象，就好跑奖了。”

“再就是省作协的扶持项目。有些题材出书，作协扶持两万块钱，但是要出鲁版书，于是作家自己花四万块钱买书号、支付印刷费。自己贴进去三四万，还觉得因为有两万元的扶持，降低了自费出书成本，觉得很赚。”肖遥不理解，“明明是一笔血赔的账目，他们却趋之若鹜。”

肖遥感到很遗憾的是，许多青年作家也受到这些风气影响，“抢着给领导拎包”。这些价值观，甚至影响了他们写作题材和风格，缺乏创新，“都在模仿路遥、贾平凹，‘90后’的头脑很像‘50后’。”

肖遥指出，造成传统作家和网络作家区别的根本原因在于，网络文学是一种市场化体系，完全看读者点击量和收益，并且有较高的版税收入，因此经济独立、个性自由，无需“请托跑送”，敢于有话直说，也更能做出“退会”“辞职”的行为。

此外，网络作家往往更在乎读者喜好，而不在乎名誉；喜欢“宅家”，不靠领导，也不愿意接受记者采访；不喜欢开会，因为开会耽误时间，影响他们日更，耽误他们挣钱。

“而体制作家的问题是，领导说你写得好，你就写得好。混期刊也是编辑说好就好，评奖是搞定评委就没问题；农民作家是求着记者，求求你们采访我吧，我特有名气。”肖遥说。

也因此，二者冲突在所难免。

【版权声明】本文著作权归【观象台媒体】所有，今日头条已获得信息网络传播权独家授权，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，不得转载。